敌意

 

一个狼狗驯服小狼狗的故事~

 

01

2017年七月初，黄明昊刚刚结束短假，便参加了乐华的第二次集训。集训地点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，居民大多是本地人，说话要讲好几遍才行。公司专门租了几间空置的民宿当作练功房，宽敞的大厅三面摆好镜子，另一面是敞开的一整排窗户，正对院落后的林子。地板和镜子都是锃新锃亮的，黄明昊的腿就架在其中一面镜子前的压腿杆上，上半身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。

他看着豆大的的一滴汗“啪”地溅在地板上，像块不干胶似的黏住不动了。热，真热。敞开的窗子透不进一丝风，又或许是透进了，可全被打散吹碎，绕过这些年轻的身子不知刮到了哪里去。

他忍不住想偷懒，每次都是看到右边的朱正廷才打消了念头。身段最软的队长看着并没什么怨言，恪尽职守地陪弟弟们一起压腿。有时黄明昊会对他这种“没怨言”很有怨言——他完全没必要对着镜头强挤出笑容。

不想笑的时候应该不笑，这是15岁的黄明昊最后的一点叛逆。他也格外痛恨自己的这点叛逆——毕竟最后还是违心的笑了。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，才格外希望有人能做到，而当那份希冀落空后，接踵而至的依旧是失望，像一个恶性循环，没尽头。

 

练功房出门左拐是条长廊，通往小凉亭。长廊口有饮水机，还有好几桶饮用水。黄明昊拎着两个水瓶出来时正好看到一个人在换水。他姿势不太对，很费力地把桶安了上去，然后才蹲在那接水，发梢的汗珠一闪一闪的。

黄明昊猫似的溜过来，站在他背后没有说话。等到那人打好水起身的时候，反倒被一动不动杵在身后的黄明昊吓了一跳。

那是张长相不错的脸，因为受惊而显得格外生动，等到五官都安分下来，才能看出帅气的模样。男生个子挺高，比黄明昊还高出小半头。他们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，然后男生侧身给他让位置。

黄明昊也蹲下来接水，贵公子一样不紧不慢。他接好水起身时才发现男生没走，有种要跟他交个朋友的架势：“天儿挺热哈。”

声音带着北方特有的儿化音，语气是自然的熟稔。黄明昊笑笑，表情看上去不是很想接话。

男生却好像没看出来似的，伸了个懒腰，眯着眼睛打量他：“你比电视上要黑。”

我当然比电视上要黑，黄明昊一边往练习室走一边愤愤地想，在韩国和中国南方两地奔波的夏天你又没有经历过，你们这种贵公子当然不懂。他走的时候又恨自己没能跟男生说上两句话，却像对方跟自己有多大的仇似的，只知道甩手走人。

 

他对范丞丞是有些莫名的敌意的。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远远地围观，露出一个违心的笑，好像被人群包围的那个少年跟自己并不活在同一个次元。

无法言说的，来路不明的敌意并没有随着时间消退。

他感觉自己掩藏得还不错。直到有天朱正廷在压腿时低声问他：“你是不是不喜欢范丞丞？”

他条件反射地看向男生的方向，房间的另一边，腿抬高的少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，也往这边望过来，眸子里闪着沉沉的光。

 

 

傍晚天气凉爽了些许，黄明昊和朱正廷照常搭伙去买消暑的豆冰吃。半路又与黄明昊最不想看见的人狭路相逢，朱正廷打了个招呼，黄明昊又露出那种不知所以的笑。

范丞丞挑眉，很有兴致地瞧着他们，或者说是他。他绕到少年左边，剥开一支豆冰吃着，不紧不慢地保持着一个胳膊的距离。

朱正廷像平常那样唠着不咸不淡的磕，半路才离开了二人，说是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办。黄明昊不太信，他觉得朱正廷是故意想让两个弟弟更熟悉彼此。朱正廷是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的那种人，但范丞丞似乎不是。

那种探究、想要接近的眼神让黄明昊警惕，散发出了生人勿近的锐气。

虽然对方看上去是友好的，想要交朋友的模样，但是……

我并不想跟他交朋友。黄明昊在心底暗暗说。

 

 

02

集训第七天，黄明昊的脚扭伤了。脚面肿起老高，对着关心的同伴们，黄明昊还是咬着牙挤出一个笑容，强装镇定。

他看见人群外一双眼睛，噙着点审视的意味，一动不动地锁住他。

 

友好拒绝了所有想要帮忙的声音，他上了层楼回到自己房间。门打开着，风自由地划过整个房间，再从大开的窗户溜走。

门口传来似有似无的脚步声，黄明昊耳朵尖的很，动作迅速地就要关门，却被一只手格住了。

手的主人探头进来，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。

黄明昊很懒的理人，尤其是理范丞丞。阻拦未果，便沉默以对，无动于衷地慢慢挪回床上坐着。

 

范丞丞反手关上门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：“脚还肿着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上了药吗？”

“……我刚回来。”

门口的少年上前一步，虽然也是没有完全伸展开的身形，但是已经有了压倒性的气势。范丞丞面上仍是笑着的，友善的模样，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。眨眼之间两人就变成一上一下的模样，在下面的黄明昊表情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。

半晌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：“……干嘛？”

范丞丞的手扣住他的手腕，人畜无害地坐起来：“没怎么，看着你很好推的样子。”他嘴上损得很，手上动作却很利索，三下五除二地扒了黄明昊的鞋袜。他端详了一下脚面肿起的高度，才从兜里摸出一管药膏，仔细给敷上了。

他还奇怪怎么黄明昊没什么反对的意见，抬头才看见少年强作镇定：“范家少爷还会给人上药啊。”

范丞丞盖紧药膏盖子，耸耸肩：“那得看是哪个人。”

嘴硬的少年耳根子红了，别过脸。范丞丞得了便宜，到底有种更亲近的意味，两个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，似乎也就自此了了。

 

傍晚朱正廷来看黄明昊，正好撞见范丞丞。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什么事，只当是少年间常有的小摩擦终于消失殆尽，也眯着眼笑。

黄明昊瞥了也弯着眼的范丞丞一眼，抿着嘴看向窗外。

 

 

南方的镇子夏天爱下雨。午后下场小的，半夜又下场大的。黄明昊在沉沉的雷声中惊醒，睁着眼望了会儿被闪电照得忽明忽暗的天花板，发现自己睡不着了。

夜晚翻着潮湿的凉气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打开开关。预想中的亮光似乎并没出现，电闸大概出了些问题。黄明昊只好又挪到走廊上，就着小夜灯的亮光，看着窗外发呆。地板的吱吱嘎嘎声倒响得很，倒并未被窗外的雷声风雨声淹没。

他瞅了眼朱正廷的房间门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没有上前打扰。黄明昊小声叹了口气，突然就听到身后某个人的脚步声，在距离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来。

他心脏狂跳，慢慢转过身。

范丞丞就站在他门口。灯光很暗，看不清面容、表情，可他的动作、身形最是熟悉不过。黄明昊强按住擂鼓般的心跳声，脚下却突然挪不动脚步。范丞丞捞起他胳膊，带着他回到自己房间。

他很少去别人房间做客，这还是头一次被强拉了进来。黄明昊在床边惶然坐下，心底的不安渐渐放大，直到范丞丞温柔但强势地把他塞进被窝，像裹粽子似的把人卷起来，然后给他塞上耳机。

音乐声盖过了沙沙雨声。黄明昊蜷在体温尚存的被窝里，睁大眼睛看范丞丞。被一眨不眨凝视的人似是不耐烦，又或是害羞，总之他不自在地别开眼，伸手覆在黄明昊眼上。

“睡觉。”

黄明昊纤长的眼睫扫过他手心，像振翅的蝴蝶，翩然的一下。挠的他心底痒痒。

 

后半夜雨声渐渐停息，到凌晨方才完全停下。天阴晴不定，倒是意外的凉爽，大概雨后天气总会清凉一些。

黄明昊在带着点凉意的清晨醒来。他身子没动，眼睛慢慢扫到躺在身边的少年身上，然后紧张地屏住呼吸。

少年仍在沉睡。呼吸起伏平和，睡着的模样倒是比平时沉静了许多。黄明昊抿着唇看他，半晌才收回目光。他发现自己蜷在范丞丞身边的被子里，对方的腿压着被角，让他无法脱身。

许是有日光透过窗户晃到了少年，范丞丞突然一个翻身，转成了面对面的姿势，手指堪堪搭在黄明昊的腕间。

黄明昊用视线描摹了一会儿对方精致的眉眼。耳机早已滑落在枕下，没了半点声响。

 

 

早年在温州的时候，黄明昊就很怕打雷。不是怕下雨，只是怕雷声。但是他的怕又和寻常孩子不太一样——别的孩子只是哭闹，他却是一动不动地站着，然后彻夜不眠。父亲常年经商，母亲操持家务，纵是再多疼爱，依他自己那个别扭的性格，也硬是没让人知道他怕雷声的事情。

他没问范丞丞是怎么知道他在门外的。总之，十五年来，他第一次在夜里，像真正的孩子般被用心护着。

 

 

03

 

后来范丞丞跟黄明昊说，脉搏骗不了人。

他把头发已然染黑的孩子堵在墙角，身后是爬到廊上的绿蔓，遮掩住了大片日光。你知道吗，他说，你每次跟我在一起，脉搏都特别快。

黄明昊跟他鼻尖对鼻尖，眼神没有半点波澜。我没有，他说。

是吗。少年似乎有些疑惑地歪歪头，手却不容拒绝地覆上对方的胸口，隔着薄薄一层衣衫感受那颗疯狂跳动着的心脏。

黄明昊的脸难堪地涨红了。他干脆闭上眼睛，自暴自弃。

 

“对，我喜欢你。是不是很恶心？恶心就走，没人逼着你跟我在一块，反正我一直讨厌你，我最讨厌你——”

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嘴边，连着黄明昊哽咽的气息和泛红的眼角。他眼睛紧闭，因为不想被人看到哭鼻子的蠢样子，也不想假装自己无所谓。

但此刻嘴唇上的温暖……是真实的吗？他眨了眨眼，头一次有不知所措的感觉。

半晌，范丞丞放开他，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颜色。

“你从哪儿看出来我觉得你恶心？”

“那你也没说过你喜欢我……”

“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了。”

黄明昊的脸上终于不再有那种故作玄虚的冷漠，他瞪着眼睛看范丞丞，眼睛里还是未褪的水光。“那你干嘛亲我？”

这下轮到范丞丞尴尬了。

他犹豫了一下，然后抓起黄明昊的手，慢慢贴近自己的胸口。

那种千军万马碾过胸口、心脏真实跳动着的感觉，是只对黄明昊才有的感受。

“因为很不幸，我也喜欢你。”

 

 

04

 

 

范丞丞曾经做过的最蠢的事，就是半夜听黄明昊的墙角。他是生来的夜猫子，晚上没什么觉。半夜那孩子踩着地板吱吱嘎嘎的声音，在风雨里也听得清晰。

 

这些黄明昊自然不知道。他脚伤好了后老爱跟范丞丞一起压腿，17岁的少年学舞蹈时间晚一点，基本每天都是从呲牙咧嘴开始的。

黄明昊就爱看他呲牙咧嘴。这时候他就在旁边乐，直到范丞丞不轻不重地捏他的腰，才会让嚣张的小狼狗想起什么不可告人的事，红了耳尖。

 

晚上黄明昊早早滚到床上蜷成一团。范丞丞进来的时候小狼狗已经睡了，模样乖得很。他也钻进被窝，黄明昊迷迷糊糊看了眼他，才继续睡了。

屋里灯已经灭了，漆黑一片。范丞丞在漆黑中睁着眼睛，直到慢慢适应黑暗，能看清黄明昊的脸。

所谓的敌意，不过是少年给自己做的伪装——因为喜欢而胆怯，只好伸了爪子目露凶光，满身的敌意，偏偏不让那个人靠近。

可这对范丞丞不太好使。万幸，他们是同类中人——

所谓互相驯养，大抵如此。

 

 

 

END